第三十二章 慈 亲_大明风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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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 慈 亲

  长城脚下,若微与颜青共乘一骑,回头凝望,那辽阔无边的草原就像一幅图画,远远的,不那么真切,而在他们的心头却永远烙下了印迹。

  入关之后,他们放慢了速度,找了一家客栈休息。

  颜青从世子随从身上取下的腰牌,让他们顺利地逃出了瓦剌的势力范围,而也先相送的包裹中的干粮和那群通人性的狼相随护驾,让他们得以活着走出草原。

  在客栈中,身子泡在大大的浴桶中,洗去尘垢,同时也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。若微看了看自己的左手,一道深深的伤疤清晰醒目,边上还有好几条细小的伤疤,恐怕这些丑陋的伤疤将永远跟随着自己。唯一庆幸的是,手指灵活如故,并无大碍。

  这双手,还可以抚琴,还可以弄画,还可以摆弄许许多多的事情。

  沐浴后,换上从镇子上买来的青花布的衣裙,简简单单绾了一个双环髻,对着小小的铜镜仔细看着,那眉眼,那脸庞,那精巧的鼻子和如蓓的小口,一切如故,可是分明又大有不同,是的,如同浴火重生一般。

  房门外有人敲门,“谁?”若微走过去,打开房门,那像铁塔一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,藏青色的长袍,腰扎锦带,头发用同色的方巾束起,沐浴更衣之后的颜青帅得惊人。

  而他此时也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若微,想不到自己救下的小宫女,长得如此明丽动人,晶莹得如同一个瓷娃娃。

  颜青此时甚至有些怀疑,面前这个女孩是不是与自己杀出敌围,又在狼群中险些丧命,数次历经生死边缘的那个女孩?

  “颜大哥!”若微冲他甜甜一笑,扑通跪在他面前。

  “这是做什么?”颜青两手如钳,一下便把她拉了起来。

  “如果没有你,我肯定要葬身草原了,能重新回到大明境内如同重生,此番种种一切全都是因为有你。若微无以为报,唯以此聊表寸心!”若微眼中含笑,言之切切,十分动情。

  “不必如此,原本就是职责所在!”颜青此时倒有些窘意。沉默片刻,他才想起来意,故立即说道:“走,先下楼吃点东西,然后收拾好行李,还要赶路,听说圣驾已经过了河北,咱们要快马加鞭才能追得上!”

  “追去和圣驾会合?”若微喃喃着,仿佛心事重重,跟着颜青来到楼下,吃到热乎乎的饭菜,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
  整餐饭都吃得十分安静,颜青面对一个幼龄女娃,自然是不知说什么好。而若微满腹心事,所以也并不多言。

  吃过饭,两人便再次启程,然而当他们进入河北境内的时候,圣驾早就入了山东境内。

  颜青自然是希望先去官府报备,然后在驿站换马休整之后再赶往山东,而若微却苦苦相求,希望能在山东暂做停顿,然后取道邹平,返乡去探望家人。

  颜青自是不允。而探亲之念一起,就像野草一般疯长,若微面上不争,一日夜里,悄悄牵马溜走,只是走了没有三十里就被颜青拦在路上。

  “姑娘的性子还真是与众不同,经草原生死一役后不知惜福感恩,反而越发任性起来。你自己偷偷溜走,让在下该如何是好?”颜青原本十分气恼,然而不忍训斥。

  “颜大哥说得不错。正是因为此番草原遇险,经历生死才更加想去见亲人一面。”她低垂着头,眼中噙满泪水,“回到京城,入了皇宫,此生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爹娘。”

  颜青深深吸了口气,平生最怕看女人的眼泪,更何况还只是个孩子,“罢了,陪你绕路走一遭也就是了。”

  “真的?”若微立即喜上眉梢,梨花带雨惹人爱怜。

  “只是你到了家,看看就好,最多住上一晚,不可赖着不走又生事端。”颜青紧绷着脸,故作刻板之态。

  “好好好,只要颜大哥能允我返乡探亲,以后若微唯你马首是瞻,绝不拂逆颜大哥的意思。”她又表态又是奉承。

  弄得颜青只好催马前行,护她踏上返乡之路。

  邹平孙府门外,张灯结彩,宾客云集,今儿正是老爷子孙云璞六十六岁的大寿。

  董素素原本在后堂招呼女客,却被丫头香草拉到一旁,香草贴在她耳边只说了两句。董素素面上又惊又喜,立即出了后堂,穿过回廊,来到后院的角门处。

  “若微!”董素素难以相信,门口俏生生站立着的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儿孙若微!

  “娘!”若微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,紧紧地再也不肯撒手。

  而站在门口,望着这一幕的颜青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,原本他心中一千个不愿意,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早日归队与圣驾会合更重要的事了。但是经不住若微缠着他早也求、晚也求,又是作揖、又是福礼,动不动还来个偷偷溜走的伎俩,搞得他不胜其烦,这才勉强同意绕道邹平让她回家看一眼,然后再去与大部队会合。然而现在看了这样的场面,不禁联想起自己的身世,这才觉得没有什么比骨肉团聚更重要的。

  “微儿,你还好吗?怎么会突然回来?”董素素心中虽是激荡万千,可还是不免心存疑虑。她细细端详着女儿,一年多未见,长高了,也更漂亮了,只是……

  “天呢!”一阵惊呼。

 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,落到了若微的手上,立即将她的小手捧到眼前,轻抚着那上面的伤口:“这是什么?这伤是怎么弄的!”

  董素素的声音里已然带了悲怆,珠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才没有掉下来。

  “没事,狼咬的,都好了!”若微刻意让她释怀,脸上依旧笑意吟吟。

  董素素听了更是心惊肉跳:“狼咬的?宫里有狼?”

  这时她才看到若微身后不远处,站在门口的那个青壮男子。

  看那样子是行武出身,绝不是太监。董素素一团迷雾,刚想开口去问。

  而若微则抢着说道:“娘,这是锦衣卫千总颜大人,是他送我回来的!”

  董素素听了,立即上前几步,深深一个福礼:“颜大人一路辛苦!”

  “夫人不必客气!”颜青抱拳回礼:“在下与小姐一路之上,也算生死患难之交,只是来得匆忙,不知老爷子大寿,两手空空,还请见谅!”

  “大人太客气了!”董素素还没说完,若微则出言打断:“娘,不要啰嗦了,快让下人带颜大哥到客房休息,好酒好菜侍候着,我先去看爷爷!”

  “是是是,是娘疏忽了!”董素素轻声唤过香草,又对颜青说道:“颜大人千万莫怪,突然见到小女回府,高兴得失了分寸,请大人先去客房休息,晚间定当设宴为大人洗尘!”

  “打扰了!”颜青跟着香草向院内深处走去,临了又给若微一个警告的眼神。若微知道,自己央求了半天,就是要回家看一眼,给爷爷拜寿,明天一早,还要启程,这样才能在圣驾离开山东境之前,与大队人马会合。

  “微儿,你此次回来,是皇上开恩放你回来的吗?这次在家里待多久?”

  “娘,我晚上再跟你细说。爹爹呢?继宗呢?”

  “你爹爹在永城任上当值,没来得及赶回来,继宗在前厅陪着你爷爷。你这会子过去,怕是不方便吧!”董素素轻轻抚了抚若微的脸庞,拉着她来到昔日住的小院。

  推门进入自己的香闺,一般无二。

  “娘!”若微跑过去,看着自己房间里的摆设,书案上的小玩意儿、还有书架上的书、衣柜里的衣裳,觉得一切是如此的亲切。

  她拿起一件绿色的裙衫,在身上比了比,惊讶地问道:“娘,我没长个儿吗?怎么这旧时的衣裳还能穿呢!”

  “你呀!”董素素伸出纤纤玉指在若微额上轻轻一点:“这是娘给你做的新衣,不管你在与不在,每一年,这四季的衣裳,娘都要为你亲手缝制两身,就像在娘身边一样。不然你哪天突然回来了,总不能让你穿旧衣裳呀。”

  “娘!”若微忍了又忍,还是没能忍住,晶莹的泪珠滴下,整个人扑入母亲的怀里,哭了起来。

  “这孩子!”董素素搂着若微,也抑制不住地流泪。她心里还有隐隐的不安,女儿手上的伤疤、那个锦衣卫大人口中的生死患难,到底是什么缘故?女儿又为何突然返家。董素素心中一团乱麻。可是若微的脾气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她要是不想说,任你磨破了嘴皮子,怎么问,也问不出所以然来。

  “娘,你去给我找一件丫头的衣服来!”若微突然止了哭,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。董素素被她搞糊涂了,可是又禁不住她的央求,这才唤来贴身的丫头碧莲,拿来一件小丫头的衣服,帮她换上,又从她所请,梳了个府里丫头们统一的发式。

  孙府前厅,正在大宴宾朋。

  山东、河北等地素来有给老人过六十六的习俗。“六十六,要吃六十六块肉”,这是自古以来流传的一句俗语。意思就是作老人的,活到六十六岁那年,要由已经出嫁的女儿送六十六块肉来吃。据说若不如此,父母今后的岁月就难保安康。这一说法,也可以从另一句俗语里得到佐证,此俗语云:“六十六,阎罗大王要吃肉。”意即人到了六十六岁那年是一关,阎罗要吃你的肉。

  孙云璞只有两个儿子,并无女儿,原本应该由孙女来献,但是孙女又不在身旁,则要由儿媳妇来献。

  厨房内,孙家大少奶奶刚刚准备妥当,却四下里找不见董素素,刚要派人再去找,却听见外面鞭炮齐鸣,吉时已到,正在着急,只见董素素领着一个小丫头进来,眼睛红肿肿的,似乎刚刚哭过,未来得及问,只说道:“弟妹,吉时已到,快随嫂子我将这豆瓣肉和如意饺呈上吧!”

  董素素笑着点了点头。

  接过她手里的托盘,出了厨房,向厅里走去。

  往日都是女子不见外客,而今天因为在主桌上就坐的都是宗亲,所以才可免了此礼。

  大少奶奶手托如意饺,董素素手提装有“豆瓣肉”的红漆食盒,走入正厅主桌。

  “恭祝父亲大人寿比南山,福如东海!”两人齐声贺唱,然后大少奶奶手捧托盘,上得前来,孙云璞点了点头,拿起筷子吃了这摆成寿桃模样的桃尖处的一个饺子,随即点了点头。然后这饺子便由在座的各位宗亲长辈分食。

  大少奶奶退下时看了看董素素,董素素向前走了两步,打开食盒,却没有亲自呈上,而是由她身旁的小丫头捧着碗走到孙云璞面前。众人都有些惊诧,交头接耳,纷纷议论,这二少奶奶也太不知规矩了,怎么能让一个小丫鬟给老爷子上这碗肉呢!

  孙云璞也暗暗惊讶,目光一扫,停在那小丫头的脸上,只见她娇颜上堆满笑容,扑通跪在他面前,娇憨可人,如珠玉般的声音悄悄响起:“若微丫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,吉祥如意!”

  说着便将小手高高举起。

  孙云璞突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,连着说了三个好字,接过碗来,双手微颤,吃着这碗“豆瓣肉”,竟泪光微闪。

  而依旧跪在地上的若微调皮地眨了眨眼睛:“老爷子别光顾了吃啊,还没打赏呢!”

  孙云璞放下碗筷,指着若微说道:“打赏?怕是一会儿问清楚你是如何偷跑回来的,爷爷便要拿龙头拐杖狠狠把你打上一顿,还不快跑!”

  “哦!”若微撇了撇嘴,立即明白爷爷的暗示,站起身躲在董素素的身后,随着她出了前厅。

  “若微!”身后响起一阵急唤。

  不用转头,也知道是继宗。

  “继宗!”若微俏生生地站在回廊下,展着笑颜,如春花般娇媚。

  继宗使劲揉了揉眼睛:“真的是你!我刚刚在厅里看着,还疑心自己眼花了呢!”

  而他身后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探出头来:“哥哥,那是谁?”

  若微惊呼到:“继明,你这个臭奶娃,居然把姐姐给忘了!”她跑过去,一把将继明抱在怀里,在他胖嘟嘟的屁屁上狠狠捏了一把,然后又在他粉嫩脸上亲了又亲。

  看着继宗很是眼热,站在边上轻声说道:“若微,光顾着弟弟,对我这个兄长,你怎么没有半点表示?”

  若微眼睛微眨,伸出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挥了过去:“那你说吧,想让我掐你哪里?”

  继宗伸手去挡,突然发现若微手上的伤,他一把拽过她的手,“这伤是怎么弄的?难道你在宫里过得不好?”

  董素素见了,又是一阵唏嘘。

  前边的宴席散了,孙云璞来到后院,就在若微的闺房里,孙家上下齐聚一室,听若微细述这一年多来离家以后的种种事情。

  一直说到月上眉稍时分。

  众人听了,皆是连连惊叹,宫中隐隐的风云实在莫测,而战场上的瞬息万变、血肉横飞更让人心惊胆颤。董素素紧紧地拥着女儿,一语不发,秀眉深锁。

  “微儿,就是说这次,你是偷跑回来的!”孙云璞目光如炬,直视着若微。

  “呃……”若微想了想:“不算偷跑,宫里的人肯定以为我死了,晚回去两天就说是路上耽搁了,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
  孙云璞用拐杖轻轻敲地,叹息着:“丫头呀,宫中一年多的历练,还是没能让你转性。”

  众人皆不明白老爷子话里的意思,若微也是一头雾水,不知所云。

  “罢了,你立即启程,让你娘亲给你多准备些吃食和银两,再不能耽搁了,现在就动身,而且见到圣驾,一定要将偷偷回乡之事如实相告,绝不要有半分的隐瞒!”孙云璞的态度容不得人反驳。

  只是却把众人都说愣了。

  董素素眼中盈满泪水,还未开口,继宗已然跳了起来:“爷爷!若微好不容易回来,怎么也要在家里住上两日,爷爷为何狠心要赶若微走呢?”

  童言无忌,他问的却也是众人心中所惑。

  孙云璞并不回答,只是凝视着若微,眼中情绪万千。

  若微恍然明白,她悄悄走过去,依偎在爷爷的怀里,抚了抚他花白的胡须:“若微知道爷爷赶若微走,才是真的疼我、护我,我听爷爷的就是,马上启程!”

  孙云璞抚着若微的头,眼中满是爱怜,又看了看孙敬之:“你马上去客房,好好招待那位颜大人,多备些厚礼。”

  “是!”孙敬之立即下去行事。

  而董素素却第一次开口拂逆了孙老爷的意思,她前行几步,深深施礼:“爹爹,儿媳有话要讲!”

  “说!”孙云璞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。

  而董素素只是抬起若微的手,“爹爹请看——”

  孙云璞目之所及,这才发现若微手上的伤,他立时愣住了。

  而董素素这才开口:“爹爹自然知道,宫里待年的女子,如果皮肤有了疤痕,或者身体有残疾,便不能入侍主子,就是当个粗使的宫女,怕是也难以相容!”

  孙云璞沉思不语。

  立即挥了挥手,让众人退下,只留若微母女在房里。他盯着董素素:“说下去!”

  董素素狠了狠心,直言道:“若微当日进宫,原本就不是我们的意思。如今若是舍得这只手,若微便可不再入宫。否则,必须要先将手上的伤医好,恢复如初,不露半点痕迹才可。”

  孙云璞点了点头,又把目光投向若微:“丫头,你的意思呢?”

  若微这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,就是如果自己不想再回到宫里,那么只要报请朝庭,这伤残的女子自然就入不了宫门;而若要回宫,这伤会使自己的命运更惨,除非能医好它。

  若微矛盾极了。

  一想到瞻基,那伏在案上默默垂泪的瞻基,心中又万分不舍,他说过,皇祖的厚望、东宫的荣宠,太大的压力如负千钧,早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。

  若微难以想象,若是自己永远地离开他,他会怎样?

  那如玉的面庞会不会笼上一层愁思?那英俊的眸子里会不会闪过一丝忧伤?

  若微抬起头,看着自己的娘:“娘,你有法子让若微的手恢复如初,对不对?”

  只此一语,孙云璞便长长松了口气,不是他怕得罪皇族,而是他知道,这个孙女注定要凤栖宫闱的,而这样的命运如果她能自己接受,自己乐于承担,那样才是最好。

  董素素泪如雨下,心中万分不舍。

  董素素止了泪,轻抚若微的面颊:“这是女儿自己选的路,前途如何都只能靠自己,没有人能帮得了你!”

  若微不知如何回答,只把头深深埋藏在母亲的怀里,她知道,她的选择让母亲伤心了。可是,在她心里涌起一个小小的念头,母亲还有小弟,还有爹爹,而瞻基身边能缓解忧虑、排遣烦恼的就只有她,她甚至能看到他那张笑意微扬的面庞,如此,也值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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